
作者简介:向辉,文艺学硕士,儿童文学作家。公开发行多种作品。
在我的家乡湖北黄冈市蕲春县,当冬天一天天变得深远,过年这件大事儿,也一天天地和我们近了,更近了。
这个时候,母亲的炸藕夹就开始登场了。其实,炸藕夹不是十分难做的菜肴,不止是过年 ,寻常节日也会常做。只是,在那样冷的时节里,当油锅里泛着油泡泡儿,炸出这一盘颜色亮丽的藕夹,还没吃到嘴,心里就觉得不一样的温暖。每次做藕夹时,母亲先把父亲一早去市场里买回的莲藕洗干净,鄂东寒冬的天气里,母亲的双手浸在冷水里搓洗莲藕,不一会那手就冻得红通通的。白嫩嫩的莲藕终于被母亲红通通的双手从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清水里捞出来了,它们被放置在案板上,“嚓嚓嚓”,母亲手起刀落,一节节的莲藕被母亲斩成一片,两片,三片,若干片,堆放在案板上,像一朵朵盛开在冬天的雪花,晶莹雪白。切成块的生莲藕其实也是可以吃的,清凉凉,甜滋滋的。但是,母亲怕冬天吃了寒胃,只许我吃一两片。剩下的一大堆莲藕片,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母亲要用它们来炸藕夹了!
藕夹,是要用两片莲藕块夹上一块肉馅儿,才能下油锅里炸的。现在,母亲已经把莲藕片切好了,接下来她开始剁肉馅儿。精精细细的五花肉,被母亲用菜刀斩成碎肉丁子;刚刚洗过的小葱花,上面还沾着小水珠,嫩绿嫩绿的,“砰砰”两下,又被母亲斩成葱花段。肉和葱花终于被母亲搅拌在一起,再加以蒜粒和酱油等作料,这馅儿还真是香喷喷,叫人想流口水。这些还只是做藕夹的前奏工作,等到母亲将白花花的面粉倒进面盆里,和上水搅拌成糊状,再将夹上了肉馅的两片藕放进面糊里裹上一裹,然后准备下油锅的时候,炸藕夹的高潮时期就来临了。一边,油锅里的菜油已经烧开了,正“滋滋滋”地在锅里翻着泡儿,浓浓的菜油子儿的香味儿让我欣喜不已,因为我知道,用这样的菜籽油和葱花炒饭吃,我能一口气吃两碗,用它来炸藕夹,那岂不是世上难寻的美味吗?
被放进油锅里不久,面粉和着莲藕呀肉呀葱花呀菜籽油的浓香味,把我们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的,有时隔壁的邻居婆婆婶子都会伸进脑袋问上一句:“你家炸什么呀,这么香!”藕夹瞬间就被滚烫的油炸成了黄色,它的黄色是随着时间由浅变深的:嫩黄,浅黄,深黄。一般还不能等到深黄,就得捞出油锅,因为母亲怕炸糊了。捞出油锅的颜色还是浅黄的藕夹,过了一会颜色就变深了一点,也没有那么烫。母亲一块一块地从锅里夹起藕夹,藕夹就一块块地堆放在瓷盘里,它们冒出的热气越来越细微了,母亲就叫我尝尝味道怎样。我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夹起一块,抿了抿嘴巴,又舍不得又渴望地,终于下了口:啊,差点没连着舌头一起吞下去!“脆不脆?”母亲问我。“嗯嗯嗯!”我嘴里正嚼得咯嘣响,使劲地点头。母亲让我们尝,她自己一向却很少吃,我知道她是要留给我们吃,留着招待客人。
有几年临近过年,母亲特意去把太婆接到我家过年。太婆那时已是80多岁的高龄,背也弯了,耳朵也听不清了,经常拄着拐杖,迈着裹过的小脚房前屋后看看成群结对的鸡们迎来过往,看看大树变得枝叶稀少,看看高远的天空飞过几只鸟雀。冬天的时候她喜欢坐在屋檐的小竹椅上晒太阳,看沉浸在过年气氛的熊孩子们喝来跑去。
太婆被母亲接到我家的时候,母亲已经把年准备得满满的。炒花生,炒豆子,炒瓜子,炒米糖已经入了陶瓷罐;年糕,腊鱼腊肉已经进了瓦缸。父亲买的鲜红的门神和春联也耐着性子等待,巴不得早点被贴到大门上,好显示出它们的气势和威风!年就是以这样的丰盛和富足,把我们一年到头的普通日子要燃成一朵灿烂的烟花!当大人们忙碌着置办年货,除尘清扫,辞年访友的时候;小孩们开始穿上新衣新鞋唱儿歌:“二十四,唆鱼刺!二十八,还年发!”的时候,我的太婆也换上母亲为她添置的新衣新鞋,时常张开没牙的嘴笑,跟家里人笑,和邻居也笑,宛如一个没经世事的孩童。母亲说过,太婆年轻时勤劳而能干,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她总能变出花样为家人儿孙们做出好吃的来!而每次过年的饭菜,母亲还能和我一样样地数起来,我听着,和我们现在的比起来并不差呀。而现在,太婆已经很老了,在风烛残年的时候,被岁月的风霜变得痀偻弱小的她,再也不能为迎接一个新年做什么付出了,她只能看着晚辈把年像牵一头待宰的肥年猪一样“牵”到她的面前,让她即将能品到一个年的富足。
母亲早已为太婆准备了好多吃食。因为太婆的牙齿几乎都掉光了,为了她能吃得动,细心的母亲就为她做了软软的鱼丸子、糯香的炖蛋和丝丝滑滑的蛋丝子。“婆,你要全部吃完,莫留啊!”母亲总像是在关照一个孩子一样关照着太婆,太婆有时没听清,有时听清了,就嗫嚅了两句不知什么样的话。
晚饭的餐桌上,炸得香脆的藕夹也端上来了。看着我们吃得“咯嘣”地响,满意地嚼了满满的一嘴巴,太婆伸了伸身子,笑眯眯地看着大家,父亲知道她想尝尝,可是母亲却有些犹豫:“我婆没有牙齿,嚼不了,等下我单独做一些藕夹的馅儿给她吃,那个软。”可是父亲还是夹了一个给太婆,太婆就用她那没牙的嘴慢慢地蠕动着,她真的吃得很慢很慢。母亲说她小的时候,过年过节太婆也会炸上一盘藕夹,她至今还记得太婆做的藕夹特别好吃。太婆的往事和故事,我没有经历过一丁一点,全是听母亲说的。那样的故事里,洋溢着一个老人浓浓的深情和对美好日子孜孜不倦的追求。我听着这些话的时候,就会觉得太婆炸过的藕夹,仿佛隔着时空,在我们的面前冒着温热的气息。
除夕在父亲母亲的忙碌里,在太婆的期待里、在我们小孩子浓浓的盼望里,终于来了。傍晚时分,雪花飘起了,它纷纷扬扬地下在我们的院子里,也飘进了我们的窗户和门里,好像是被谁邀请来和我们一起过除夕的。院子里的大树、玩耍的小孩子以及走来走去的鸡都那么安然地享受着雪花的问候。有时,我们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放进嘴巴里:嗬,好冰凉啊。雪花都是入口即化,比夏天的冰棍化得都快,小孩子们往往觉得不过瘾。就有胆大的孩子生出去树干或石头上再抓一捧雪重新塞入口中的想法。这要在平时,没几个人敢这么做的。但是今天不一样啊,今天是除夕啊,过年了,我们有底气去受这个冷了!当大捧的雪被塞进嘴巴,我们真是有些冻得受不了,都“咔咔咔”在雪地里乱叫一气。
“嘣嘣嘣”,就有邻居燃放的鞭炮声浮过雪花,断断续续地炸响起我们的耳边,树枝上的雪似乎也被震得掉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太婆双手攥着拐杖,靠在大门里,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看着纷飞的飘雪把远方迷蒙成白茫茫的一片。
黄昏越来越沉,雪花下得越来越大,父亲把早已准备好的门神春联贴上大门,粘上了浆糊的门神和春联像是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牢牢地稳固在门板上一样,任凭寒风怎么呼唤,丝毫也不颤动半下。鲜红春联上父亲书写的遒劲有力的毛笔大字和门神里神态各异的人物,使得我们普普通通的房子,瞬间就比往常明媚、有生气多了!仿佛除夕要把我们领进一座宫殿似的,这真是让人感到自豪和扬眉吐气!此时,母亲炸藕夹的香味儿也飘出了大门口,站在大门口的我们突然就感到饿了,飞快地朝厨房里奔去。厨房的锅灶旁,母亲被笼罩在一团冉冉升起的油烟雾气里,她前倾着上半身,双手不停地子灶上锅里忙碌。桌上,是一盘已经炸好的藕夹,黄灿灿地冒着又香又热的气息。看见我们馋嘴猫儿的样子,母亲没有让我们立刻吃一块,而是对我们说:“去吧,叫太婆来吃藕夹。”等到我们叫来太婆,母亲拿出一个碗,碗里装着一些弄熟的藕夹馅儿,和几个软软的藕夹,对太婆说:“婆,这几个藕夹是最软的,我挑出来了,你看看能不能吃?这些馅儿很嫩,你可以吃完的。”太婆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说:“叫伢儿们吃嘛。”“还有还有,你看这里还有一大盘呢。”母亲朝着桌上的藕夹努着嘴。
我们和太婆都围着桌子吃藕夹,太婆低着头,拿着筷子细细慢慢地嚼着,时而望望在灶台上忙碌的母亲。她对我们说:“今天过除夕,你妈要准备一大桌子菜,好负累啊(辛苦的意思)。”那边母亲听见了这话,怕她听不见似的大声地回应她:“哪家不是这样的?我小时候过年你也是准备好多菜给我们吃呀!”太婆听了,眼睛里亮亮的,仿佛就有泪花在里面。母亲说:哎,太婆肯定在想起过去的事。我想:除夕真是一个令人多情的日子,最难以忘怀的旧事都会在这样的日子里深深地浮上一个暮年老人的心头。
除夕这顿年夜饭,在母亲的煎炸煮炒中,终于来到了我们小孩子等待已久的那张餐桌。大人对我们说:一年到头,就这顿饭最好吃。但是,他们又并不急着让我们上餐桌。家里的老人先被请上上座,接着又去请左领右舍的好友来家里。父亲母亲每年除夕夜都会请的都是住在隔壁的胖儿爷兄弟俩。除夕夜这顿饭,其实规矩还真多,比如一般都是上座的位置让给年长的客人,以示对他们的尊重;而被请到家的客人往往都会谦让一阵子,才肯坐到主人为他安排的位置,有的则死活不肯坐在那个“尊贵”的位置上,一定要让主人家坐在那里。在大人们扯来拉去的礼俗里,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起来,我也差点被桌上的好菜“诱惑”得都快要拿起筷子了。等到大家都落座了,一切都安然了。父亲开始给客人们倒酒,母亲就往太婆的碗里夹各种各样的菜。肉丸子、红烧肉、卤猪肉、红烧鱼、炸鱼块和我们的本色家乡菜(如山药,豆果,也有母亲手做的鱼丸子,豆腐丸子)让我家那张平时很普通的餐桌瞬间就活色生香了,就好像一个丑姑娘变成了丽人一样。屋里是飘着酒香和菜香的除夕团圆饭,外面是震天响的迎除夕炮竹声。大人们喝酒的兴致也格外高涨,父亲和胖儿爷兄弟的脸上渐渐爬上红晕。母亲总是在厨房和饭桌两端来回忙碌,她常常劝客人多吃些菜。每一样菜都倾注了母亲的热情,母亲对藕夹显然更加偏爱些,她招呼客人:“胖儿哥,你们夹块藕夹吃呀,看藕夹炸得怎么样?”胖儿爷他们吃过藕夹,都纷纷夸赞母亲的藕夹炸得又香又脆,又说母亲有本事。母亲受了夸赞,就会低下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眉眼里就多了些神气。有时她也陪客人喝上一杯,母亲酒量不行,喝上一杯,就连连摆头啧嘴,大家忙说:“吃点菜,吃点菜。”母亲就夹上一块藕夹,“卡嚓卡嚓”地大嚼起来,仿佛那块藕夹特别香,特别不一般。
如今,太婆和除夕夜到我家做客的胖儿爷兄弟都早已离世,去了另一个世界。只是每当想起我们小时候过年的灵魂菜肴——炸藕夹,就会想起他们,想起他们和除夕的那些往事。而父母亲也年事已高,不再我们小时候的正当年华。酒,他们早已不沾碰了;炸藕夹,我们也很少炸很少吃了。但是,那些被父母用热情所打磨的温暖岁月和过年气氛,却永远地留在我们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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